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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合院的故事

  四合院的故事 (第1/2页)
  
  一
  
  嘿,突然间电视台给我打电话来了,请我谈谈北京的“四合院”。
  
  北京人谁没住过四合院?没住过也见过。大的、小的、雕梁画栋的、碎砖墙灰顶的。一家住四进外带园子的;十六家凑一堆在院里搭小棚的,全见过。可我就不想谈。谈完电视台高兴了,可我把人得罪了,谁知道在哪个方位上碰上太岁呀!
  
  我见过在四合院身上作蜡的人。
  
  *****的时候——有人说过,不要总提*****。我也不想提它。可中国人有些事不提*****说得清吗?咱们少提好了。该提的也点到为止,保证不使劲宣扬——*****时候,我在瓦工班里接受“劳动改造”。这班里还有位“下放锻炼”的女工程师,叫柳兰,多脆生的名字!不过本人已经四十来岁,既没柳的纤细也没兰的幽雅了。小矮个、穿身工作服、头发掖在帽子里,整天埋头干活,很少说话。按说我是“被改造”,是上了另册的,她是“受锻炼”,属于“人民内部”,她该监督我。可我们那位苦大仇深的瓦工班长刘师傅阶级斗争的弦拉得不紧,而且有点“唯生产力论”,看我会点瓦工手艺,能顶个劳动力,她只会和灰递砖,算半个壮工。干活时就叫我拿大铲,叫她给我打下手,听我的喝,我说:“报告班长,这不行吧,我是阶级敌人,人家……”
  
  “全是臭老九!全要改造!”班长说,“干活你领导她,政治上她监督你,矛盾可以转化的!”
  
  这样我俩就成了搭档。造反派为了照顾我们有更多的改造机会,吩咐班里尽量把大家不愿做的活交我俩干,修厕所呀,整理化粪池呀,优先让给我做。我们当然很感激地领受,她不爱说话,又是个女人,我更不便于主动答讪。所以我们俩在哪儿干活,哪儿就特别安静。这样带来的好处不消多说。一九七五年追查“攻击伟大旗手的谣言”,凡有五类分子参加劳动的班组都开会,挨个问:“你说过什么话?从哪儿听来的?”唯独我们班没查。造反派叫班组长查,班长说:“这两人一个天聋一个地哑,听见什么他们也咽进肚子去了,还敢传播谣言?”
  
  可这么一个人,竟然在最要紧的时候说了句话,惹起了场麻烦。
  
  就在这年夏天,有位上海来的造反起家的“首长”,名叫钟于江,他家里厕所坏了。照往常像这种事,公司下令派人去修,命令下到瓦工班,自然又落实到我们俩头上。可这次情况不同,首长家里施工,是重大政治任务,怎么能叫一个五类分子和一个臭老九去呢?就选了几位红根红苗,三代贫农的工人,由班长带着去。剩下的人不够干正经活儿了,就在工地上打扫卫生。
  
  他们去了两天修完回来了,回来两天又叫他们去。他们回来我们就盖房,他们走了我们就打扫卫生。因为是首长处的政治任务,谁也不好打听干什么活,怎么干的,可都奇怪,修理一下厕所怎么没完没了地打持久呀呢?大概过了足有一个多月吧,天气大热了,有天公司侯主任怒气冲冲地来召集全班开会,连我们参加锻炼和接受改造的人也让参加。会场的人分作两半,凡参加修厕所的全愁眉苦脸地坐在右边,没参加修理的神情惶惶然地坐在左边,责成柳兰作记录,让我坐在角落里旁听会议,接受教育。并且说如果我知道什么情况,也允许立功赎罪,提出建议。
  
  原来那厕所没别的毛病,就是一到雨季就不泄水,弄得满院臭气薰天;这么点毛病总修不好,首长生气了,认为是阶级斗争新动向,让大家揭露批判修厕所这几个人。
  
  侯主任讲完,会议就冷了场,再没有人说话。侯主任看看这么坐下去交不了帐,就换了温和的口气问道:“你们说,到底是什么原因修不好呢?”
  
  有个青年瓦工叫孙平,上过几天高中,是出名的刺儿头,他说:“厕所根本就没毛病,你叫我们修什么?”孙平的爹是个解放军小官,侯主任不敢惹他,就强笑着问他:“没毛病怎么会不泄水,满院臭呢?这所‘四合院’是首长搬进去之前重修过的呀。还是首长亲自指导修的呢!”
  
  孙平说:“他既能指导修房子,当然知道毛病在哪儿,还问我们干什么?”
  
  会场就僵住了。
  
  侯主任又赔笑问班长:“刘师傅,你是老瓦匠。在坐的就你在解放前出的师,盖过‘四合院’你也不知道毛病出在哪儿?”
  
  刘师傅说:“首长都讲了,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,你就抓阶级敌人呗。”
  
  侯主任更加笑得甜蜜些说:“那不是官话吗?得了,师傅,您高抬贵手吧。你说说原因,咱们哪儿说哪儿了,决不外传,喂,那个右派,你听着,你要敢传出去我们坚决实行专政。”
  
  我赶紧站起来答应:“报告,我耳朵上火,什么也听不清楚,要传也传不了!”
  
  刘班长动动嘴,似乎想说什么,可咽了口唾沫又把嘴闭上了。侯主任看了气不打一处来,说道:“那你们就开会研究修理方案,什么时候研究出来什么时候散会,我还有工作,不陪你们,你们研究出办法来给我打电话好了。”
  
  主任一走,工人们就打开了话匣子。有人说那位钟于江首长牛皮哄哄,一进门先把大家训一顿,能修也不给他修;有的说那么好的房子他住着还挑鼻子挑眼,嫌它不好咱换换,让他住我的抗震棚子。有人就说:“算了,好鞋不踩狗屎,能修给他修修,省得他找大伙麻烦,天天叫你开会寻找阶级斗争新动向。”刘师傅叹口气说:“毛病我是看出来了,可我不赶说呀!说出他没准又抓住批一顿说我贩卖四旧!”
  
  大伙问:“什么毛病?”
  
  刘师傅说:“搬家之前,修房时钟于江让把厕所换了位置,压住青龙角,纵了白虎星了。”
  
  人们听了哈哈大笑,我也忍不住笑,刘师傅说:“笑什么?这是真的!不信换个地方准保院里没臭味。可我要提这个意见他准说我故意寒碜他!还得批我,犯的上吗?小子,让他臭着去吧。”
  
  说着,打点吃饭了。大家正往食堂走,侯主任迎头跑了来说:“刘师傅,吃过饭还开会,上边来通知了,找不出办法来就地办学习班。先务务虚,查查阶级斗争新动向,你们班可是有资产阶级分子的!”
  
  刘班长说:“别乱拉扯,人家两人可没说话!”
  
  侯主任说:“不讲话也是一种阶级斗争办法!柳大工程师不是专门为封建地主阶级的‘四合院’作过研究,写过论文,大造舆论要保护它吗?”
  
  柳兰的脸由红到白,嘴唇哆嗦,声音很低地说:“这些事我已经接受过批判,认过罪了!”
  
  侯主任鼻子哼了一声,酸溜溜地说:“为保护地主资产阶级的四合院那么卖力气。对无产阶级革命派住的四合院怎么就这么冷淡?工人阶级修不好你就袖手旁观看热闹?查一查,哪个阶级的感情?大家开会查一查!”
  
  侯主任一甩袖子扬长而去,柳兰站在那儿浑身哆嗦,牙咬着嘴唇竭力不哭出声来。
  
  工人们是有同情心的。有的劝她别往心里去,说“我们心里有数,不会难为你。”有的劝她先去吃饭,说“吃饱挨斗还能多顶一会儿呢,是儿不死是财不散,别委屈了肚子。”孙平说:“这可是属老太太买柿子,专拣软的捏!柳同志,别尿他,看他能咬谁二两肉!”忽然刘师傅一拍胸脯说:“得了,我去说,明告诉他,左青龙右白虎……”
  
  柳兰忙一把拉住刘师傅,说:“你别为了我挨批,现在正批林批孔批周公,你说这一套还行?”
  
  刘师傅说:“我说的是真话。”
  
  柳兰说:“我明白,你刚才一说我就懂了,他必是翻修时把厕所安在东南角或东北角了!”
  
  众人就说:“对,不愧是专家,一听就知道地方!”
  
  刘师傅说:“他要离卧室近,他在北屋东间,所以修在东边偏南!”
  
  柳兰说:“下水管八成是往北接的。”
  
  刘师傅说:“对,南边下水道在西南角上,他们就接在北边了。”
  
  柳兰说:“刘师傅刚才说到病根上了,没一点错!”
  
  大伙问:“你这知识分子也信左青龙右白虎这一套?”
  
  柳兰说:“北京季候风春夏是东南风,厕所有味自然散播到院子里,夏天人们又开门开窗,能不满院臭吗?古人修四合院是按八后天八卦的方位修的。北边是立武位,一定垫高,南方朱雀东方青龙,应是水道流通处。先人把厕所压在西南角,说是镇住白虎星,因为西南是王鬼……”说着说着眼也自己一惊,呆住了,停了一下说:“原谅我放毒,我认错……”
  
  刘师傅说:“咱说好,谁要把柳兰的话打小报告我日他祖宗,她是为解决问题才说。柳兰你说怎么办吧!”
  
  柳兰说:“没别的办法,把厕所搬回西南角去!春夏东南风,有味往西北散,冬天西北风,有味往南散,院子不会有味。而且那里必定有下水道,也不会再有不泄水的毛病,也不会有味了。”
  
  众人一致叫绝。可刘师傅说:“这个厕所,是那位头头出主意搬到东边来的,这一来不丢了他的面子。他能干吗?”
  
  柳兰说:“那我就没办法了,连这个主意你也千万别说我出的。”
  
  才欢腾起来的工人们,又蔫了。孙平眼珠一转说:“走走,吃饭去。船到江心自然直,没有活人叫尿憋死的!”
  
  第二天是星期天,大家休息了。第三天上了班,大家正要开会,侯主任突然急如星火地跑了来说:“行了,别开会了。首长下了命令,叫立刻把东边的厕所拆了,盖到西边去!”
  
  大家一听,都莫名其妙,怎么造反派大人忽然主动要搬厕所了呢?
  
  人们拿着工具去四合院拆厕所,叫我俩给他们推砖推灰,推到门口就卸下,不许我们进院子,为的保护首长安全。路上正碰上一群造反派往胡同里看大字报,那是张才贴上不久又被撕毁的大字报,标题是:钟于江的反革命罪行必须清算;下边写道:“日从东方出,日出东方红,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真理,东风压倒西风,这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铁的规律!可是钟于江狗胆包天,竟敢故意把厕所由东边搬到西边?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,对这样的反革命罪行是可忍孰不可忍……”
  
  下边赫然写着作者的名字“全无敌。”
  
  柳兰小声说:“这个字体很熟,我见过!”
  
  我也觉得熟,正想猜测一下,忽然孙平提着一桶灰走过来,冲我们厉声喊道:“臭老九,干活去,造反派们展开路线斗争,有你们什么事?滚!”
  
  二
  
  *****过去以后,我和柳兰被落实政策,重操旧业,有时开知识分子座谈会之类常常碰到,我才发现,她不仅很爱说话,而且很会说话。只是她说话总不离开一个中心题目:“要保护和抢救四合院”!去年又碰见时,她就对我说:“我要对现有的北京四合院做一次调查,看看还剩下多少?破坏到了什么程度!你知道哪里有保存较好的四合院,可以给我提供点线索。”
  
  我告诉她一处四合院的地址,是我五十年代住过的。在西楼大街,这是某位王爷的“小府”。“小府”者,王爷侧福音的府第也。不像正式王府那么气势轩昂,带有太多的衙门气。小巧玲珑、精致素雅,垂花门外种着几树碧桃,垂花门内一样的妙手游廊,庭中两树西府海棠。到春天开得如霞如烟!三间正房,东西厢房全出厦,两边耳房前还种了翠竹巴蕉,几间后照房已切出去卖掉,从耳房那里削断了,我租的是垂花门外三间倒座房。这里原是外客厅。虽然不见阳光,可很敞亮。瓷砖地,四白到底的墙,窗隔纸仍然糊纸,可中间一块大方玻璃。主人家姓包,是位六十开外的老太太。和她同住的是她女儿叫玉茗,也有近四十岁了,还有一个外孙和一个外孙女。虽然多年不知主人有无变化,但我想这四合院是不会消失的。
  
  柳兰听后,同意去调查,她说要办个手续。一个学术单位或是学校是无法进行调查的。如果住的是一位高级干部、警卫人员决不许你进门。理由是“保护首长安全”。如果是普通老百姓,人们会讨厌你干扰了他们的生活,对你拒之千里。最好的办法是找房产管理局。开一个证明信,证明她是房产局派来调查住房安全情况的,这样才畅行无阻。她是这个局的顾问之一,办来并不困难。
  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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