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临街的窗

  临街的窗 (第1/2页)
  
  陆文夫出题目,大家作文章,这办法可以,这题目我不赞成。没准老陆早写好一篇稿子在抽屉里歪着呢,篇名就叫《临街的窗》。他以有准备有把握来对付大家的没准备没把握,当然稳操胜券。对这位姑苏秀士,是不可掉以轻心的。
  
  我搜索枯肠,把与“临街的窗”有关的一切记忆,一切构想全翻出来。先想了个爱情故事:(这年头爱情故事最热门儿)有个穿夹克衫、牛仔裤的青年在街上走路,冷不防被一件什么东西砸昏了头。正要破口大骂,抬头看见楼上窗口里探出来一个梳着“清水挂面”发型的脑袋。月亮样的脸儿,星星样的眼儿,银铃似的嗓儿,柳枝似的款儿……结果有情人终成眷属。
  
  我还想好一个恋爱加自学成才的故事,(这比单写恋爱更有思想意义)男的上中越边界保卫祖国去了。女的白天坚持生产,晚上读电视大学法律系。天天自学到深夜。周围所有的窗口都暗了,只有她的窗是亮的,她总喜欢挂个桃江色的窗帘,窗口又临着京津唐高速公路,于是她的窗口就成了夜晚行车的司机们的灯标,司机们说起路线来也都说“看见桃红色窗口往左拐!”或“距桃红色窗口还有二十里!”最后有志者事竟成。男的在前方当了英雄,女的在后方拿到大学文凭。
  
  这两个构思,我有把握写出来一定出色。准把别人写的同题小说镇住。连陆文夫的也镇住!我没写是因为这俩构思还有点小毛病,容易叫人误解,以为我是抄袭的。前一个使人想到施耐庵,尽管男主人穿了夹克衫、牛仔裤,还是有点像西门庆。后一个叫人记起孙犁老师,虽然把窗外的大河换成了大街,船改成了汽车,那盏灯可铁案如山。两位大师一个在几百年前,一个在几十年前,都打过窗口的主意,逼得后人没路走,真有点儿令人遗憾。
  
  既然虚构的故事容易与前人撞车,就从亲眼所见、亲耳所闻的事情中去找材料。
  
  我有一个好朋友,住在五楼之上。他家就有个窗口临街。夏天坐在他家窗下乘凉,常常会有意外的收获。不定什么时候有东西从窗口飘然而下。也许是枕头,也许是拖鞋,大件的还有门帘。这两口子爱吵架,一吵就争着扔东西。还专门往窗外扔。好在二位动中有静,不管上多大火,扔东西的时候仍忘不了挑挑拣拣;专找不值钱又摔不坏的扔,这才一直没有砸伤过人。但对乘凉的人究竟是个威胁。可谁也不敢去劝,越有人劝扔得越厉害。幸亏邻居有个小青年,是学说相声的,想个主意,把他们劝好了。人们才又能继续在那窗下乘凉。他这劝的办法也有点特别。不是越劝火越大吗?他劝到火头最高时,就帮两个递东西供他们扔。先递一件旧衬衣,男的接过去扔了。又递一把破笤帚,女的夺去扔了。第三件他就把桌上十四寸彩电抱了过来,劝他们说:“这个沉点儿,两人一块扔吧,摔这个才解恨!”
  
  这个材料虽有趣,可思想性差点,也不能入选。我就扩大挖掘面,找一位邻居去采访:
  
  “您知道有关临街的窗户的事吗?”
  
  “谁家的窗户?你们家的还是别人家的?”
  
  “当然别人家的。”
  
  这位当过治保委员,用怀疑的眼光盯了我半天,才小声说:“这么大岁数了,学点好。关心别人家的窗户干什么?”
  
  冥冥中自有神助,我们两人对话,叫另一位邻居听见了,这位邻居叫康孝纯。
  
  这位康工程师,读过我的《双猫图》的人会记得他,是个当了二十几年“内定右派”的老实人。如今却成了老来红。挂了好几个“学会”和“协会”理事头衔,一面在北京一个大建筑公司当总工程师,一面还兼任深圳某个厂家的工程顾问,三天两头飞翔于北京广东之间,他把我拉到一边说:“你要找材料写小说是吧?临街窗口的故事您想听几个?”
  
  我说:“您能讲几个?”
  
  他说:“我盖了一辈子房子!假定一栋十五层楼房有两面临街,每层每面三十个房间,就有900个窗口临街,哪个窗口内外不发生点故事?”
  
  “您这么说可透着玄。”
  
  “一点不玄,这还只是说我亲自参加盖的房的窗口,要再加上我听来的关于窗口的故事,那就更没数了……”
  
  我说:“既这样您就行行方便,给我讲一两个,好不好?”
  
  “好。可今天不行,我得回去查查日记,翻翻资料,等我作好准备再跟你讲。”
  
  我以为他是说说玩的,便由他去了。仍然绞尽脑汁自己打主意。星期六晚上,我正为想不出结果咒骂天地鬼神,管传呼电话的大嫂在外边喊我去接电话。
  
  电话是康工打来的:“您还要听临街的窗的故事吗?明天提几瓶啤酒,一包熏豆腐干,到西郊鲁谷村414工地找我。明天工地休息,我告诉值班人员在门口等你。”
  
  我仍然认为他可能是开玩笑。这位工程师办什么事都严格准确,一丝不苟。连开玩笑也认真严肃地开,板着脸叫你分不出真假的时候是常有的。但我还是按时去了,并且背了四五瓶啤酒,一包熏豆腐干,一斤月盛斋的酱牛肉。我想即便是个恶作剧也还是有趣的,我愿意上这样的当。
  
  这个414工地,在鲁谷下了地下火车后,还要走十几分钟,在旧鲁谷村西头一个丁字路口,是一个塔式高楼,已经建到第三十二、三层了。滑动脚手架还在向上升,不知总共有多少层。因为没完工,周围还用刺铁丝拦着,我找到入口处,上了年纪的看门人正拿着一顶安全帽在收发室等我。他说:“康总在二十一层等你。”并把我引到了一层入口。
  
  这座楼走近了远比在路口看着大得多。按占地面积看和著名的东京“京王普拉札”大小差不多。星期天,工地上空无一人。主体结构虽起来了,装修活儿还全没动。所以楼里边黑暗、潮湿,到处是碎砖断铁又寂无人声。走着走着我突然有一种一个人在深夜里独行的感觉。楼梯是装好了,但既没有拦杆,也没有抹平,一层一层爬上去,既吃力又担心。身上这一背包酒食,随着攀登的高度而加重分量,我的兴致则随着包裹分量加重而逐步降低。
  
  我终于爬到了二十一层。
  
  康孝纯坐在正对楼梯的一间屋里,屋子正中,反扣着一个装灰浆的半截铁桶,大桶四面放了四块半头砖。他自己坐在靠左侧的一块上,其余的几块空着。看我上了楼梯,他站起来朝我招招手,我走进了屋子,他指指扣着的大桶说:“东西放在这儿。”
  
  我把包放下了。
  
  “咱们现在就谈吧。”他正正经经地说:“你要录音吗?”
  
  我说:“我、我以为你也许开玩笑,没有带。”
  
  “我给你预备了。”他回身从他坐的地方提起个绿书包,拿出个旧式的,人们叫“砖头式”的黑色录音机。推推我的背包,也放在大桶上。然后又朝我招招手,走到并排的三个窗口前边。
  
  “你先看看这个环境。”
  
  站到窗前,才知道我离开地面有多高了,道路像一条镶了绿边的浅灰色带子,垂直挂下来,到楼跟前又分作两条,向左右延伸出去。汽车像硬壳甲虫,无声地滚动着。
  
  康孝纯伸出一个手指,指着我说:“你闭上眼,想象一下,假定现在不是1984年,而是1976年。早春,阴沉的天气。这座楼不是在郊区,而是在北京城里一个闹市附近。楼下有造反派、武卫队把守。空荡荡的楼上,只有四个‘罪行重大’的专政对象。”
  
  “四个?在这干什么?”
  
  “擦玻璃!”
  
  康孝纯进一步的说明道。
  
  1976年清明节前个把星期,有幢五十年代盖的大楼(当时在北京是最高的楼之一)为了承担重要的外事任务,翻修一新。修完了,负责翻修工程的某建筑公司就拆了架子,报请交工。甲方来验收时,发现工程虽然完了,却没有擦窗户,从一层到楼顶,每个窗户都污秽不堪。有的挂满了白灰水泥,有的被涂抹上了文字的图画,一般的画画也罢了,偏在最最革命的口号旁边画了几幅人类最古老的**图画,甲方是很有权力的部门,命令乙方三天之内必须把玻璃擦干净。不然耽误了使用,要追究他们的政治责任。乙方当然不敢违令。可是脚手架全拆了,三天连架子也搭不起来。尽管又开“誓师大会”,又用“大批判开路”,念了许多遍“一不怕苦,二不怕死!”可还是没人肯上去玩命。逼急了,人们就说:“只有让造反起家的***负责人带头上二十层楼的窗户外边去擦玻璃,大家才肯紧跟。”这负责人和队长们研究了几次,觉得自己带头上固然可以,可这带有片面性,不符合毛**关于领导干部要学会“弹钢琴”的教导,还是“念念不忘阶级斗争”好,就把悬在高空擦玻璃的光荣任务交给阶级敌人去干,说明这是对他们的关怀与信任,给他们个立功赎罪的机会。
  
  这个工地共关着四个阶级敌人,一个“走资派”,姓张;一个“右派分子”,姓王;一个“特务分子”,姓李;还有一个“现行反革命分子”,是个女的,姓赵。前边三人的罪行,跟其他“走资派”、“右派分子”大同小异,不必多说。这位赵同志的罪行有点特殊。她是个会计,也算知识分子。可很遵守旧道德,生了个儿子,自己不起名,偏请她婆婆给起名。婆婆没文化,认为解放后“人民”两个字最吃香,“人民币”、“人民服”、“人民警察”、“人民小吃店”,什么都叫人民,就给她孩子起个奶名叫人民,这还不算,从此对她儿媳妇也改了称呼,叫她“人民他妈”,一到吃饭时,碰到小赵不在屋,她就满街去喊,“人民他妈,吃饭罗!”
  
  小赵当会计,遵守财务制度一丝不苟。*****起来后,造反派们要串连,要制武器,要支援本派哥儿们闹革命。一来领钱她就死抠条文,不肯发钱。造反派就贴了张通令说:“中国人民伟大的导师、伟大的领袖、伟大的统帅、伟大的舵手只有一位,怎能另有一个人民她妈?赵××以人民他妈自居,用心何其毒也!是可忍孰不可忍……”再一查,她爹解放前卖豆腐雇过一个伙计,属于资产阶级之类,便把她揪出来定了个现行反革命。婆婆吓死了,小孩被外地工作的丈夫领走了,只她一个人蹲在“牛棚”里。
  
  简断截说吧,就把这四个人弄到十一层楼上来了、扔给他们几块抹布,一盒去污粉,交代清楚:“到时候有人送饭来,不擦净里里外外的玻璃,别想囫囵着出这个楼。”因为楼上太冷,造反派说完就到楼下门卫屋中烤炉子去了。
  
  这四个人全是在“牛棚”被专政惯了的。开始来时,互相既不敢说话,也不敢随意朝窗外乱瞧。干了一阵,看到身后当真没有人拿鞭子在监视,精神上就松懈了点。先是使劲的咳嗽、叹气,看看并没人来制止,随后就升起一股想要互相说说话的欲望。你看我,我看你,弯弯嘴角,皱皱眉头,可就没有人挑头说第一句。这时老张(就是那个走资派)正一手抓住窗棂,两脚踏着半边窗台,身子悬在楼外空中,用另一只手擦窗户的外侧。其他三个人都还在擦内侧。老张吊在空中擦完一扇,连害怕带累早已气喘吁吁,便跳下窗台挑头说了第一句话:“咱们歇会儿。”那三个人就跟着他坐了下来。
  
  干活时还好忍,这一坐下休息,要说说话的欲望就更难抑制了。又是老张带了个头:“难得有这点自由,聊点什么吧!”
  
  老王说:“造反派要知道……”
  
  老张说:“就咱四个人,里边还有人打小报告吗?”
  
  老李说:“说废话,别说闲话,他们知道了也上不了纲。”
  
  老张说:“你的主意好,你头一个聊。”
  
  老李想了想,说:“咱不是擦窗户吗,我讲个跟窗户有关的故事。”
  
  好多年前(不是现在,与现实无关),在美国(揭露的是帝国主义国家,与我们无关),有一作家住在二十层楼上的一间房子里。恰好那屋里有一扇窗户跟这座一样,冲着一条又长又直的大街。他的桌子就放在这窗前。
  
  有天晚上,这位作家坐在桌前工作。由于全神贯注在作品中的人物命运身上,忘了时间,也忘了自己所在的地方,所以他中间停下笔来点烟的时候,看到窗外迎面有人朝他走来,他并没介意,仍想着他正写的文章。
  
  他吸了口烟,想休息一下眼睛,就习惯地又朝窗外望去。就在这吸一口烟的功夫,迎面来的那人走近了,他这才看到这人身上还背着个东西。开始还看不准背的是什么,但那人一步步走近,也一步步升高,眼看和他位置相平了,才看出他背的是一口上了银漆的棺材。
  
  作家心里挺奇怪:“这重重的东西,为什么一个人背着?”他刚这么一想,迎面那人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,就抬起了头,这时已经离着作家的窗口很近了,作家看到这人脸色苍白,一脸怒容,不由得打个冷战。这时他才意识到,自己是坐在二十层的高楼上,时间已是午夜,就大叫一声,用手捂上了脸。
  
  这一声叫后,四周又恢复了沉寂。作家听了半天没动静,把手慢慢从脸上拿下来,再看窗外,仍然月光如水,往下看,一条白净净的大路空无一人,一直伸向无限远处。
  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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